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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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家杀鸡,吓我们这里的猴子”
“包在我身上,办的四平八稳”
“那就好了莫先生,请你马上挂出牌子去,开除钱巧林,周二姐,薛宝珠”
屠维岳突然转向莫干丞,态度非常严厉。
李麻子和王金贞她们也轻轻一怔。想不到刚才说的是“躲开几天”,现在变做了干干脆脆的“开除”。然而她们看见屠维岳那坚决的眼光,就明白这件事无可挽回;钱葆生他们一派,这次一定要倒霉
莫干丞也出意外,看着屠维岳那冷气逼人的脸,作不得声。过一会儿,他迟疑地摸着面颊骨说道:
“薛宝珠给她一点面子,请三先生调她到新厂里去罢”
“那是三先生的恩典,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这里仍得挂牌子开除”
屠维岳冷冷地回答,掉过脸去对桂长林他们四个人瞥了一眼,就又厉声接着说下去:
“各位都知道,昨天下午是薛宝珠她们三个先在车间里哄动工人们来反对工钱打八折她们做不着吴老板的厂,专想利用工人报私仇,反对桂长林可是她们平常日子做人太坏,她们尽管想讨好工人,工人们还是恨死了她们三个现在我们要开除她们,一点私心也没有,就为的一则她们三个是捣乱分子,二则也要戳破几个出气洞,工人们这才明天肯上工三先生不准我辞职,一定要我干下去,我只好做难人要是靠大家帮忙,今晚上弄好,明天太平无事开工,我的辞职还是要请三先生照准”
莫干丞他们都面面相觑,不作声。
“时间不早了。大家赶快拚命去干,五点钟再给我回音老李,另外有一件事派你”
屠维岳威风凛凛地下了最后的命令,对李麻子做一个手势,就先走了。李麻子朝阿珍她们扮鬼脸,笑了一笑,也就赶快跟了出去。
到了那管理部一带房屋的游廊的尽头,屠维岳就站住了。李麻子赶快抢前一步,站在屠维岳对面,嘻开了嘴巴,露出一口大牙齿。屠维岳的半个脸晒着太阳,亮晶晶地放油光;另一半却微现苍白。他侧着头想了一想,就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射到李麻子脸上,轻声儿问道:
“钉了半天的梢,还是没有线索么”
“没有。跟她们两个来来往往的,全是厂里的人;我们也钉梢,可是她们走来走去只在草棚那一带”
“难道她们知道了有人钉梢么”
“那个不会的我那几个人都是老门槛,露不了风”
“看见面生的人么”
“没有。跟何秀妹,张阿新来往的,全是厂里人”
屠维岳又尖利地看了李麻子一眼,然后侧着头,闭了一只眼睛。他心里忖量起来一定是李麻子的手下人太蠢,露了形迹。他自己是早已看准了何秀妹,张阿新两个有“花头”。
他眼珠一转,又问道:
“昨晚上她们两个从姚金凤家里出来和什么人同路”
“哦昨晚上么何秀妹同陆小宝一路回去,两个人一路吵。张阿新另外同两个人一路走,不多几步,她们就分开了,走了三条路。”
“那两个是不是厂里人叫什么”
“是厂里人。也是姚金凤家里一同出来的。我没有看见她们。听我的伙计说,一个是圆脸儿,不长不短,水汪汪的一对眼睛,皮肉黑一点儿。那一个是什么模样儿就记不清;人是高一些。”
屠维岳忽然冷冷地微笑了。小圆脸儿,水汪汪一对眼睛,黑皮肤,中等身材:他知道这是谁。
“她们路上不说话么”
“对你说过她们只走了不多几步,就分开了。她们出来的时候,三个人臂膊挽臂膊,像煞很要好的样子。”
李麻子也好像有点不耐烦了,用手背到嘴唇上去抹一下,睁大了眼睛看着屠维岳。
一个人影在那边墙角一晃。屠维岳眼快,立刻跑前几步看时,却是阿祥。这一个新收用来的人,此番屠维岳还没派他重要的工作。他看见屠维岳就站住了。屠维岳皱一下眉头,就吩咐道:
“阿祥全班管车都到草棚那边关照工人明天上工;老板出了布告,有话上了工再讲。你去看看,她们是不是全班都去了;有躲懒的,回来报告我”
“要是闹了事,你不要客气;招呼一声就行了草棚一带,我们有人”
李麻子也在一旁喊,张大了嘴巴笑。屠维岳也笑了一笑,随即满脸严肃地对李麻子说:
“我们也到草棚里去找一个人。你叫五六个人跟我们一道走”
屠维岳现在看准了那黑里俏的朱桂英一定也有“花头”,决定亲自去探险了。
他们一路上看见警察双岗,保卫团巡行,三三两两的丝厂女工在路旁吵闹。太阳光好像把她们全身的油都晒到脸上来了,可是她们不怕,很兴奋地到处跑,到处嚷。靠近草棚一带,那空气就更加紧张了。女工们就好像黄昏时候的蚊子,成堆起哄。她们都在议论厂里开除了三个人。“工钱打八折就不讲了么骗人呀”这样的叫声从乱烘烘里跳出来。
屠维岳依然冷冷地微笑,和李麻子他们走进了那草棚区域。可是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他觉得四面八方有千百条毒眼光射到他身上。“夜壶”“打倒夜壶呀”最初不很响,也不很多;后来却一点一点多起来了,也响起来了。屠维岳偷偷地看了李麻子一眼,李麻子铁青着脸,咬紧了牙齿。
黑大衫或是黑拷绸短衫裤的“白相人”也是三三两两地在这草棚区域女工堆里穿来穿去,像些黑壳的甲虫。他们都是李麻子的手下人,他们故意撞进了嚷闹的女工堆里,故意在女工们汗湿的绷得紧紧的胸口摸一把。这里,那里,他们和女工们起了冲突了。一片声喊打可是一下子又平静下去了。女工们竭力忍耐,避免和这些人打架;而这些人呢,也没接到命令真真出手打。
屠维岳低着头快走,叫李麻子引他到朱桂英住的草棚前了。
“屠夜壶来捉人了”
突然在那草棚的一扇竹门边喊出了这一声来。接着就是一个小小的身体一跳。那正是住在朱桂英隔壁的打盆女工金小妹。李麻子哼了一声,伸出粗黑的大手来,抢前一步,就要抓那个女孩子。可是金小妹很伶俐地矮着身体躲过,就飞也似的跑走了。屠维岳看了李麻子一眼,不许他再追;他们两个就一直闯进了朱桂英的家。带来的五六个人守在竹门外左近一带。
等到屠维岳的眼睛习惯了那草棚里的昏黑光线时,他看见朱桂英站在面前,两道闪闪的眼光直钉住了他瞧。她那俏黑的圆脸上透着怒红,小嘴唇却变白。草棚里没有别的人,只是他们三个;朱桂英,李麻子,屠维岳。是一种紧张的沉默。
草棚外却像潮水似的卷起了哄哄的人声,渐来渐响。
屠维岳勉强笑了笑说:
“桂英有人报告你是共产党现在两条路摆在你面前,随你自己挑:一条是告诉我,还有什么同党,那我们就升你做管车;还有一条是你不肯说,你去坐牢”
“我不是我也不晓得”
“可是我倒晓得了另外两个是何秀妹,张阿新”
朱桂英把不住心头一跳,脸色就有点变了。屠维岳看得很明白,就微笑地接着说:
“另外还有谁,可要你说了”
“我当真不晓得。到警察所,我也是这句话”
朱桂英的脸色平静了些儿,嘴唇更加白,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红光。屠维岳轻轻冷笑一声,突然翻了脸,看着李麻子,厉声喝道:
“老李,搜一下”
这时候草棚外的喧扰也已经扩大。一片叫骂声突然起来,又突然没有,突然变成了人肉和竹木的击冲,拍剌拍剌咬紧了牙齿的嘶叫,裂人心肝的号呼,火一样蓬蓬的脚步声。然后又是晴天霹雳似的胜利的呼噪,一彪人拥进了草棚,直扑屠维岳和李麻子。昏黑中不出声的混斗板桌子和破竹榻都翻了身
屠维岳仗一条板凳开路,从人xxxx中跳出来了。可是第二彪人从草棚外冲进来,又将他卷入重围。外边是震天动地的喊声。屠维岳和两个人扭打做一团。仓皇中他看清了一个正是张阿新。忽然李麻子拖着一个人,就将那人当作武器,冲开一条路,挣扎到屠维岳身边。于是包围着屠维岳的女工们就一齐转身去抢人。屠维岳乘这空儿,逃出了那草棚的竹门,扑面他又撞着了十来个的一伙。但这一伙却不是狂怒的女工,而是李麻子手下的人。女工的潮水紧跟着这一伙人卷上来。大混乱又在草棚前的狭路上开始可是警笛的声音也在人声中尖厉地响了。女工们蓬乱的头发中间晃着警察制帽上的白圈儿。
砰砰砰示威的枪声
李麻子也逃出重围来了,一手拖住那个女工。他对屠维岳狞笑。
十多分钟以后,朱桂英家草棚左近一带已经平静。泥地上有许多打断的竹片,中间也有马桶刷子。竹门也打坏了,歪斜地挂在那里,像是受伤的翼膀。但在这草棚区域东首一片堆垃圾的空场上,又是嚷嚷闹闹的一个人堆。女工们正在开大会。警察人少,远远地站着监视。李麻子手下人也有八九个,散立在警察队的附近。
这是暴风一般骤然来的集会这又是闪电一般飞快地就结束的集会这是抓住了工人斗争情绪最高点的一个集会刚才“屠维岳捉人”那一事变,很快地影响到女工们内部的斗争。
“屠夜壶顶坏他开除了薛宝珠她们,骗我们去上工薛宝珠她们是屠夜壶的对头他借刀杀人他带了李麻子来捉我们打倒屠夜壶明天不上工上工的是走狗”
张阿新站在一个垃圾堆上舞着臂膊狂呼。人层里爆发了雷一样的应声:
“上工的是走狗”
“哄我们去上工的是走狗”
“打走狗姚金凤”
“工钱不照老样子,我们死也不上工我们要屠夜壶滚蛋要桂长林滚蛋我们要开除王金贞,李麻子,阿珍,姚金凤,我们要讨回何秀妹我们要”
张阿新的声音哑了,喊不成声,突然她身体一挫,捧着肚皮就蹲了下去。立刻旁边就跳出一个人来,那是陈月娥;她的脸上有两条血痕,那是和屠维岳揪打的时候抓伤了的,她用了更响的声音接着喊道:
“我们要改组罢工委员会赶出姚金凤,徐阿姨,陆小宝
想要明天上工的,统统赶出去”
“统统赶出去呀”
群众回答了震天动地的呼声。张阿新蹶然跳了起来,脸像猪肝,涨破了肺叶似的又喊道:
“没有丝厂总同盟罢工委员会的命令,我们不上工小姊妹总罢委的代表要对你们说一句话”
突然那乌黑黑的人层变做了哑噤。“总罢委”的代表么谁呀谁呀女工们流汗的兴奋的红脸杂乱地旋动,互相用眼光探询,嘈杂的交谈声音也起来了。可是那时候,一个女工打扮的青年女子,一对眼睛好像会说话的女子,跳上了那垃圾堆了,站在张阿新和陈月娥的中间,这女子是玛金。
“小姊妹上海一百零二个丝厂总罢工了你们是顶勇敢的先锋你们厂里的工贼走狗自己打架,可是他们压迫你们是一致的欺骗你们是一致的你们要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得到胜利打倒工贼打倒走狗组织你们自己的工会没有总罢委的命令,不上工”
“没有命令不上工呀”
“不上工呀”
黑压压的人层来了回声。差不多就是真正的“回声”。玛金虽然努力“肃清”那些“公式”和术语”,可是她那些话依然是“知识分子”的,不能直钻进女工们的心。
“小姊妹们大家齐心呀不上工不上工散会”
陈月娥又大声喊着,就和张阿新,玛金她们跑下了那垃圾堆。女工们一边嚷着,一边就纷纷散去。正在这时候,公安局的武装脚踏车队也来了,还有大队的警察。但是女工们已经散了,只留下那一片空场。警察们就守住了这空场,防她们再来开会。一个月来华界早宣布了戒严,开会是绝对禁止的。
姚金凤,阿珍她们早逃进厂里,一五一十报告了屠维岳。
两个人前前后后攒住了屠维岳,要他替她们“做主”。
屠维岳冷冷地皱着眉头,不作声。他在工人中间辛辛苦苦种的“根”,现在已经完全失掉了作用,这是他料不到的。他本来以为只要三分力量对付工人,现在才知道须得十分
“不识起倒的一批贱货,光景只有用拳头叫你们认得屠夜壶”
屠维岳咬着牙齿冷冷地自言自语着,就撇下了阿珍她们两个,到前边管理部去。迎面来了慌慌张张的莫干丞,一把拉住了屠维岳,口吃地说道:
“世兄,世兄;正找,找你呢三先生在电话里动火,动火到底明天,明天开工,有没有把握”
“有把握”
屠维岳依然很坚决,很自信,冷冷的微笑又兜上了他的嘴唇。莫干丞怪样地睒着半只眼睛。
“三先生马上就要来。”
“来干么”
屠维岳耸耸肩膀轻声说;但立即又放下了脸色,恨恨地喊道:
“王金贞这班狗头真可恶躲得人影子都不见了莫先生,请你派人去找她们来,就在账房间里等我莫先生,愈快愈好”
这么说着,屠维岳再不让莫干丞多噜嗦,快步走了。他先到工厂大门一带视察。铁门是关得紧紧的了,两对警察是门岗。李麻子带着他的手下人在这里一带梭巡。那些人中间有几个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坐在茧子间的石阶上。李麻子跑到屠维岳跟前,就轻声说道:
“刚才一阵乱打,中间也有钱葆生那一伙人,你知道么”
“你怎么知道”
“阿祥告诉我。”
屠维岳冷笑了一声,狞着眼睛望望天空,就对李麻子说:“现在用得到五十个人了老李,你赶快去叫齐五十个人,都带到厂里来等我派用场。”
屠维岳离开了那大门,又去巡视了后门边门,心里的主意也决定了,最后就又回到管理部。吴为成,马景山,曾家驹他们三个,头碰头地在管理部前的游廊上密谈。屠维岳不介意似的瞥了他们一眼,忽然转了方向,抄过那管理部的房子,到了锅炉房旁边堆废料的一间空房前,就推门进去。
反剪着两手的何秀妹蹲在那里,见是屠维岳进来,立刻背过脸去,恨恨地把身体一扭。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仔细打量那何秀妹,静悄悄地不作声。忽然何秀妹偷偷地回过脸来,似乎想看一看屠维岳还在这里没有。恰好她的眼光正接触了屠维岳那冷冷的眼光。屠维岳忍不住哈哈笑了,就说道:
“何秀妹再耐心等一会儿。过了六点钟,你们的代表和我们条件讲妥,就放你出去”
睁大了眼睛发怔,何秀妹不回答,可是也不再背过脸去了。
“代表是陆小宝,姚金凤;还有你的好朋友:张阿新”
何秀妹全身一跳,脸色都变了,望着屠维岳,似乎等待他再说一点儿。
“张阿新是明白人。我同她真心真意讲了一番话,她就明白过来了。她是直爽的她什么都告诉我了。她同你的交情实在不错。她拍胸脯做保人,说你是个好人,你也不过一时糊涂,上了共产党的当可不是”
突然何秀妹叫了一声,脸色就同死人一样白,惊怖地看着屠维岳的面孔。
“你们一伙里还有几个人,都是好朋友,都是同志,是不是张阿新都告诉我了你放心,我不去捉她们我和你们小姊妹向来和气不过,同共产党来往,警察晓得了要捉去枪毙的。何秀妹,你想想,那里头谁是明白人,劝得转来,我就帮她的忙”
“哼阿新阿新”
何秀妹身体一抖,叫了起来,接着就像很伤心似的垂下了头。屠维岳咬着嘴唇微笑,他走前一步,伛着腰,用了听去是非常诚恳的声音说道:
“你不要错怪了阿新不要怪她你要是回心转来自己想想,也就明白了。上海许多趟的罢工风潮都和共产党有关系,可是末了捉去坐牢的,还是你们工人。共产党住在洋房里蛮写意。你们罢一次工,他们就去报销一次,领了几万银子,花一个畅心畅意。譬如那勾引你和阿新的女学生,你们都不知道她到底住在哪里,是不是她住在大洋房里她换了破衣裳跑来和你们开会。她出来开一次会,就可以领到十块二十块的车费。你们呢,你们白跑两条腿她住在大洋房里。她家里的老妈子比你们阔气得多有一回阿新碰见了她了。她就送阿新五块钱,叫她不要说出去。阿新没有对你说过罢她还有点不老实。可是她和你的交情总算不错。她现在拍胸脯保你”
何秀妹低了头不作声。忽然她哭起来了。那哭的神气就像一个小孩子。蓦地她又抑住了哭声,仰起那泪脸来看着屠维岳,看着,看着,她的嘴角不住地扭动,似乎有两个东西在她心头打架,还没分输赢。屠维岳看准了何秀妹这嘴角的牵动是什么道理,他立刻满脸慈悲似的再逼进一步:
“秀妹你不要怕我们马上就放你出去。我们已经开除了薛宝珠,缺一个管车了,回头我去对三先生说,升你做管车。大家和气过日子,够多么好呢”
何秀妹脸红了,忽然又淌下两行眼泪,却没有哭声。“可是,秀妹,你再想想,你们那一伙里谁是劝得转来的,我们去劝劝她去”
何秀妹的眼光忽然呆定了。她低了头,手指头机械地卷弄她的衣角。俄而她叹一口气,轻声说:
“你还是再去问阿新。她比我多晓得些。”
再没有话了。何秀妹低着头,身体有点抖。屠维岳也看到话是说完了,耸耸肩膀,心里看不起这没用的共产党;他很骄傲地射了那何秀妹一眼,就转身跑了出去。他满心快活跑到了管理部那边,看见阿祥闲站在游廊前,就发命令道:
“阿祥你到草棚里把张阿新骗来骗不动,就用蛮功
快去,快回”
这时候,一辆汽车开进厂来了,保镖的老关跳下来开了车门。吴荪甫蹒跚地钻了出来,看着迎上前来的屠维岳就问道:
“那不是愈弄愈糟,怎么明天还能开车”
“三先生,天亮之前有一个时候是非常暗的,星也没有,月亮也没有。”
屠维岳鞠躬,非常镇定非常自信地回答。吴荪甫勉强笑了一笑,就在那停汽车的煤屑路上踱了几步,然后转身对跟在背后的屠维岳说道:
“你有把握好说出来给我听听。”
这语气太温和了,屠维岳听了倒反不安起来,恐怕吴荪甫突然又变了态度。他想了一想,就把经过的事情拣重要的说了几句;他一边说,一边用心察看吴荪甫的脸色。西斜的太阳光照在吴荪甫的半个脸上,亮晶晶地发着油光,对照着他那没有太阳光的半个脸,一明一暗,好像是两个人。屠维岳松一口气,望望天空。东方天角有几块很大的火烧云。
“那么,捉来的那一个,何何秀妹,你打算放了她,是不是”
“我打算等到天黑,就放她出去。我派了人钉她的梢,那就可以一网打尽。”
屠维岳回答,嘴唇边浮过一丝笑影。
“姑且这么办了去再看光景。可是维岳,你再发一道布告,限她们明天上工明天不上工的,一律开除”
吴荪甫忽又暴躁起来,不等屠维岳的回话,就钻进了汽车。保镖的老关在司机旁边坐定,那汽车就慢慢地开出厂去。两扇方铁梗的厂门一齐开直了,李麻子在旁边照料,吆喝他的手下人。但是那汽车刚到了厂门中间,突然厂外发一声喊,无数女工拥上前来,挡住了去路。立刻沿这厂门四周一带,新的混乱又开始。警察,李麻子和他的手下人,都飞跑着来了;可是女工们也立刻增加了两倍,三倍,四倍,五倍,把厂门前的马路挤断了交通,把吴荪甫连那汽车包围得一动也不能动。车里的吴荪甫卜卜地心跳。
“你放了何秀妹,我们就放你”
女工们一边嚷,一边冲破了警察和李麻子他们的防线,直逼近那汽车。她们并没有武器,可是她们那来势就比全副武装的人狠得多又多
老关跳在车沿踏板上,满脸杀气,拔出手枪来了。女工们不退。同时有些碎石子和泥块从女工队伍的后方射出来。目标却不准确。女工们也有武器了,但显然还没有正式作战的意思。吴荪甫坐在车里,铁青着脸,一叠声喝道:
“开车开足了马力冲”
汽车夫没有法子,就先捏喇叭。那喇叭的声音似乎有些效力。最近车前的女工们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车子动了,然而女工们不再退却。一片声呐喊,又是阵头雨似的碎石子和泥块从她们背后飞出来,落在车上。老关发疯似的吼一声,就举起手枪,对准了密集的女工。突然人堆里冲出一个人来,像闪电一般快,将老关的手膀子往上一托。砰这一枪就成为朝天枪。
这人就是屠维岳。他撇下老关,立即转身对那汽车夫大声叫道:
“蠢东西还不打倒车么打倒车”
汽车退进了厂门。这一次没有先捏喇叭。车里的吴荪甫往后靠在车垫上,露出了牙齿狞笑。汽车夫赶快把车子调头,穿过了厂里的煤屑路,就从后门走了。这时候,一部分女工也冲进了前门,大部分却被拦住在铁门外。门里门外是旋风似的混乱。但是她们已经没有目标。门外那大队先被警察赶散,门里的二三十个,也被李麻子他们用武力驱逐出厂。
天渐渐黑下来,又起了风。厂里厂外现在又平静了,但是空气依旧紧张,人们的心也紧张。厂门前加添了守卫。厂里账房间内挤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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