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_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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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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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依旧是上海呀

        跟着张素素下车,再跟着走进了一座怪样的园林以后,四小姐的惊异一步一步增加,累坠到使她难堪。这里只是平常的乡下景色,有些树,树上有蝉噪,然而这里仍旧是“上海”;男女的服装和动作,仍旧是四小姐向来所怕见而又同时很渴慕的。并且在这里,使得四小姐脸红心跳的事情更加多了;这边树荫下草地上有男女的浪笑,一只白腿翘起,高跟皮鞋的尖头直指青天;而那边,又是一双背影,挨得那么紧,那么紧四小姐闭一下眼睛,心跳得几乎想哭出来。

        在一顶很大的布伞下,四小姐又遇到认识的人了。是三个。四小姐很想别转了脸走过,可是张素素拉住了她。

        “啊哟,坐关和尚出关了么这是值得大笔特书的”

        大布伞下一个男子跳起来说,险一些把那张摆满了汽水瓶啤酒瓶和点心碟子的小桌子带翻。四小姐脸红了;而因为这男子就是范博文,那无赖的“梦境”突又闯回来,所以四小姐在一下脸红以后,忽然又转为死灰似的苍白。她的一双脚就像钉住在地上,她想走,却又走不动。她下死劲转过脸去,同吴芝生招呼。

        “那么,博文,你做一首诗纪念这件事罢题目是”

        “不行别的诗人是穷而后工,我们这范诗人却是穷而后光他哪里还能做诗”

        不等李玉亭说出那题目来,吴芝生就拿范博文来挖苦了。

        范博文却不在乎,摇着头说:

        “没有办法诗神也跟着黄金走,这真是没有办法”

        大家都笑了,连四小姐也在内,只有张素素似笑非笑地露一露牙齿,就皱了眉头问道:

        “你们成群结党地来这里干什么”

        “可是你同四妹来这里也是成群结党干什么的”

        吴芝生接口反问;他近来常和范博文在一处,也学会了些俏皮话了。

        “我么我是来换换空气。我又同了四妹来,是想叫她看看上海的摩登男女到乡下来干的什么玩意儿”

        “哦那么,我们也是来看看的。因为李玉亭教授这几天来饭都吃不下,常常说大乱在即,我们将来死无葬身之地;今天我们带了他来,就想叫他看看亡命的俄国贵族和资产阶级怎样也在一天一天活下去。”

        “咳,咳老芝,很严重的一件事,你又当做笑话讲了”

        李玉亭赶快提出抗议,机械地搔着头皮。张素素听着看着,都觉得可笑又可气。她拉了四小姐一把,打算走了。忽然范博文跳起来很郑重地叫道:

        “你们听清了没有李教授万事认真,而且万事预先准备。他这主意很对你们看那边来的白俄罢,光景也是什么伯爵侯爵,活了半世只看见人家捧酒瓶开酒瓶,现在却轮到他自己去伺候别人,可是他也很快地就学会,他现在也能够一只手拿六个汽水瓶”

        “实在是到了我们那时候就连他们这点儿福气都没有”

        李玉亭忽然很伤心似的说,惹得吴芝生他们又笑起来了。

        “无聊极了你们这三个宝贝”

        张素素冷笑着,拉了四小姐,转身就走。她们到一个近河边的树荫下,也占定了一张小桌子喝汽水。这里很清静,她们又是面对着那小河;此时毒太阳当空,河水耀着金光,一条游船也没有。四小姐也不像刚才那样心神不定。她就有点不明白,喝汽水,调笑,何必特地找到这乡下来呢这里一点也没有比众不同的风景但是她也承认这乡下地方经那些红男绿女一点缀,就好像特别有股味儿。

        张素素却似乎感触很深,默默地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全都堕落了然而也不足为奇”

        于是她忽然狂笑,喝了一口汽水,伸一个懒腰,就拍着四小姐的肩膀问道:

        “要是荪甫一定不让你去读书,怎样办呢”

        “那就要你教我”

        “我就教你跟他打官司”

        “哦”

        四小姐惊喊着,脸也红了,眼光迟疑地望着张素素,似乎说“这,你不是开玩笑罢”张素素的小眼睛骨嘟一翻,仰起了脸微笑。她看见自己所鼓动起来的人有点动摇了。然而四小姐也就接着说道:

        “素姊那是你过虑。事情不会弄到这样僵况且也可以请二姊帮我说话。”

        “好呀,我是最后一步的说法。”

        “但是素姊,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了一天也不愿意”

        “噢”

        现在是张素素吃惊地喊了一声。她猜不透四小姐的心曲。四小姐又脸红了,惶惑地朝四面看看,又盼望援救似的看着张素素。末后,似乎再也耐不住了,四小姐低下头去,轻声说:

        “你不知道我在家里多少寂寞呀”

        “呀寂寞”

        “他们全有伴。我是一个人而且我总觉得心魂不定。再住下去,我会发疯”

        张素素笑起来了。她终于猜到几分四小姐所苦闷的是什么。“光景大部分就是性的烦闷罢”张素素心里这么想,看了四小姐一眼,忍不住又笑了;并且也因为刚才把四小姐的反抗精神估量得太高了,此时便有点失望。然而四小姐那可怜的样子也使张素素同情;她想了一会儿,决不定怎样发付这位没有经验的女性。但在张素素还没想好主意的时候,四小姐自己却又坚决地说道:

        “我不愿意再住在家里一天也不愿意素姊,我要跟你同住,拜你做老师”

        这是充满了求助的热望的呼声,感情丰富的张素素无论如何不能不答应。虽然她明知道自己也有“伴”,因而四小姐大概仍旧要感到寂寞苦闷,可是她也没有勇气说出来浇冷四小姐的一团高兴。

        太阳躲过了。小河那边吹来的风,就很有些凉意。四小姐觉得大问题已告解决,瞑想着未来的自由和快乐。她并没知道张素素的生活底细,她仅仅知道素素本来在某大学读书,而现在暑假期内则住在女青年会的寄宿舍;可是她依赖着这位表姊就同自己的母亲一样。

        忽然水面上吹来了悠扬的歌声。四小姐听出这是她家乡的声音,并且很耳熟。她无意中对张素素笑了一笑。可是那歌声又来了,一点一点近来了,四小姐听出是四句: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四小姐记得这是鹏鸟赋上的词句,而且辨出那声音就是杜新箨。她忍不住出声笑了。她觉得那杜新箨很有风趣,而且立即也联想到林佩珊了。此时张素素也已经听明白,也笑了一笑,蓦地跳起来,就悄悄地走到河滩边,蹲在一棵树底下。四小姐忍住了笑,也学张素素的榜样。

        一条小船缓缓地氽来,正靠着四小姐她们这边的河岸。杜新箨打着桨,他的大腿旁边翘起了棕色的草帽边儿,淡黄色的帽带在风里飘。四小姐认得这是林佩珊的草帽小船来的更近了,相离不过一丈。张素素拾了一块泥对准那小船掷过去了。

        “啊哟”

        是林佩珊的声音。那棕色的草帽动了一下。小船也立即停住了。张素素跳了起来,大声笑着叫道:

        “你们太快活,太私心,怪不得有人要说寂寞了”

        杜新箨和林佩珊一齐转过脸来,看见了张素素,却没有看见四小姐。在清朗的笑音中,桨声又响,船拢到岸边来了。

        蹲在树背后的四小姐听得林佩珊娇嗔地说:

        “素女革命家你近来不是忙着大事情么请你来一块儿玩,也要被你骂几声腐败堕落”

        “可是密司张,你这一下手榴弹真不错有资格”

        “你们猜猜,还有谁猜不着,把阿珊给我做俘虏”

        “喔唷唷你的同伴知道是阿猫阿狗呢”

        又是林佩珊的声音。四小姐觉得不好意思露脸了。同时听得那小船擦着岸边的野草苏苏地响。猛可地张素素格格地笑着跑了来,一把拉住四小姐推她出去。于是四小姐就呈现在林佩珊他们面前了。她红着脸招呼道:

        “珊这里你是常来的罢也不见得怎样好玩”

        “啊哟蕙姊,真真料不到佩服你了,素女革命家的手段当真厉害,多少人劝她劝不转,你一拉就拉她到这里来了”

        于是三位女郎的笑语声杂乱地混做一团。只有杜新箨把桨插在泥里,微笑着不说话。在他看来,一切变化都是当然的,都不算什么;四小姐所欲不遂,当然逃遁到太上感应篇,而现在又是当然的抛开感应篇,到这神秘的丽娃丽妲村。

        天空忽然响动了雷声。乌云像快马似的从四面飞来,在这小河上面越聚越厚了。

        “要下雨呢四妹,我们回去罢。”

        张素素仰脸看着天说,一手就挽住了四小姐的臂膊。“怕什么不会有大雨的。素,你们也到船里来玩一下。”

        “不来要是你还嫌不热闹,范博文他们也就在那边,我代你跑腿去叫他们来罢”

        张素素忽然对林佩珊放出尖刺来,长笑一声,就和四小姐走了。

        这里杜新箨望着张素素她们的后影,依然是什么都不介意似的微笑。他拿起桨来在河滩的树根上轻轻一点,那小船就又在水中央缓缓地淌着。风转劲了,吹得林佩珊的衣裳霍霍地响。林佩珊低了头,看水里的树影,一只手卷弄着衣角。过了一会儿,她抬头把眼光注在杜新箨的脸上,她的眼光似乎说:“怎么办呢照这样下去”杜新箨仍然微笑。

        他们这小船现在穿过一排柳树的垂条,船舷刮着什么芦苇一类的叶子,索索地响。林佩珊幽然叹一口气,身体挪前一些,就把头枕在杜新箨的腿上。桨从水里跳起来,横架在船舷上了,船自己慢慢地氽。林佩珊腿一翘,一声娇笑。

        “可是,你总得想一个法子呀只要设法叫荪甫不反对我们的那就行了”

        林佩珊断断续续地细声说,水汪汪的眼睛看住了杜新箨的面孔。

        “嗳嗳,怎么你总不说话听得么我说的是只要荪甫不反对想一个什么方法”

        “荪甫这人是说不通的”

        “那么我们怎样了局”

        “过一天,算一天呀”

        “唷唷过一天,算一天混到哪一天为止呢”

        “混到再也混不下去,混到你有了正式的丈夫”

        “啐什么话”

        “可是,珊你细细儿一想就知道我这话并不算错。要他们通过是比上天还难;除非我们逃走,他们总有一天要你去嫁给别人,可不是么然而你呢,觉得逃出去会吃苦,我呢,也是不很喜欢走动。”

        “嗳,嗳,你倒说得好笑就好像我们不曾有过关系似的”

        “不错,我们有过关系但是珊呀那算得了什么你依然是你,不曾缺少了什么你的嘴唇依然那样红,臂膊依然那样柔滑,你的眼睛依然那样会说话你依然有十足的青春美丽,可以使得未来的正式丈夫快乐,也可以使你自己快乐,难道不是么”

        林佩珊听着忍不住笑起来了。可不是杜新箨这话也很有理么在林佩珊那样的年纪,她那小小的灵魂里并没觉醒了什么真正意义的恋爱,她一切都不过是孩子气的玩耍罢了一枝很长的柳条拂到林佩珊脸上了,她一伸手就折断了那柔条,放在嘴里咬一下,又吐出了,格格地又笑着问道:

        “那么谁是我的正式丈夫呢”

        “这可还没知道。或者,博文,也好”

        “可是他们要把我给了你家的老六呀”

        “这倒不很有味老六这人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宝贝,他不行然而也不要紧,人生游戏耳”

        林佩珊笑着舀起一掌水来向杜新箨脸上洒,娇嗔地射了他一眼,却不说什么。船穿完了那密密的垂柳,前面河身狭一些了。杜新箨长笑一声,拿起桨来用劲刺到水里,水声泼剌剌地响,船就滴溜溜地转着圈子。

        五点钟光景,天下雨了。这是斜脚雨。吴公馆里的男女仆人乱纷纷地把朝东的窗都关了起来。四小姐卧房里一对窗也是受雨的,却没有人去关。雨越下越大,东风很劲,雨点煞煞煞地直洒进那窗洞;窗前桌子上那部名贵的太上感应篇浸透了雨水,夹贡纸上的朱丝栏也都开始漶化。宣德香炉是满满的一炉水了,水又溢出来,淌了一桌子,浸蚀那名贵的一束藏香;香又溶化了,变成黄蜡蜡的薄香浆,慢慢地淌到那太上感应篇旁边。

        这雨也把游玩的人们催回家来。吴少奶奶是第一个。因为雨带来了凉意,少奶奶一到了家就换衣服。接着是林佩珊一个人回来了。她的纱衣总有四成湿,可是她不管,跑到楼上就闯进了四小姐的卧室。

        看明白只有那斜脚雨是这卧室的主人翁时,林佩珊就怔住了。她伸一下舌头,转身就跑,三脚两步,就跳进了她姊姊的房里,忽然笑得肚子痛,说不出话来。

        吴少奶奶是看惯她妹子的憨态的,也就不以为奇,兀自捧着一杯茶在那里出神。

        房里稍觉阴暗。骤雨打着玻璃窗,忒忒地响,园子里来了吴荪甫的汽车叫。林佩珊笑定了,就踅到吴少奶奶身边悄悄地问道:

        “阿姊,你知道我们这里出了新闻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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