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_大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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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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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寿亭把二太太镇住了。他拿过搪瓷缸子要喝水,缸子是空的,就走到水管那里对着嘴喝。二太太见状,觉得有些意外。

        “六哥,你得给我做主。”

        寿亭抹着嘴:“做什么主家驹出去了,我能做什么主说,为什么”

        二太太擦去伤心的泪花:“六哥,卢家驹见我怀孕了,又在外面找人。”

        寿亭冷冷一笑:“找谁了找人怕什么。”

        二太太惊异地看着寿亭,想发作但又忍回去,眉毛也落下来:“是电报局的,叫欧阳一帆,这名字是她后来自己改的。她和我同学,原来叫欧桂花,现在加了个阳,故意弄这四个字的名字勾男人。”

        寿亭笑笑:“改名就能勾住男人,那你也改。她四个字儿,你弄上五个,咱比她多一个。”

        二太太接不住寿亭的招法,就说:“六哥,我知道你爱开玩笑,可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家驹是有妇之夫。”

        寿亭拿着烟正要点,听见这话把洋火杆扔下了:“二弟妹,这你早该知道,家驹早是有妇之夫。家驹就去你们中学讲了两回西洋景,你们就好上了。现在你也怀了孕,可家里那大太太还没怀孕呢要是你再生个儿子,长子不是正出,将来这家产怎么分这都是些麻烦事儿。再说了,你到现在也没回张店去见见家驹的爹娘。你让我年下见了他二老怎么说人家能不问,让你看着家驹,你是怎么看的”

        “他是大人,不用你看。”二太太底气不足,头也不敢抬起来。

        “那好,你自己看着吧。还有别的事吗我忙着呢”寿亭想走。

        二太太开始哀求:“六哥,家驹最听你的,你就说说他吧。”

        寿亭抬手制止:“第一,他也不听我的。当初你俩弄得天昏地暗,烟火流星,好得都忘了自己是公儿是母儿。我当时就不愿意。结果怎么样还是没挡住,还得罪了你。还是老吴说得对,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这事不是劝的。”

        “家驹逛窑子你也不管”

        “不管。有卖的,就有买的。买卖人,这不是什么大事。当老师的不能逛窑子,要是逛了没法回去教学生。”

        二太太没了词儿,坐在那里一声不语。

        寿亭把口气缓下来:“二弟妹,你和家驹弄的这一出本来就不对。家驹家里的大太太是他表妹,咱这买卖里还有人家的钱。现在家驹找了你,大太太该怎么想噢,我出上钱让你去青岛找小老婆人家想起了你们这一出,还不和吃个苍蝇似的乡下那女人有什么不就是有个男人嘛你还和人家夺。现在你同学和你夺了,你受不了。弟妹,我回头可以说说家驹,你呢,也就八仙桌子盖井口随着方,就着圆吧回去对家驹好好的,把你那些不着四六的狗屁新派学生调儿收起来。你对家驹好,他心里就想着你。不管你那同学名字是四个字还是他娘的五个字,家驹只要不动心,她一点戏也没有。回去吧,按我开的这个方子抓药,要是不灵,你再来找我。”

        在这个过程中,家驹正好穿着白西服从外面回来,听见寿亭教育二太太,小孩子似的偷着乐。当听到寿亭让她回去时,吓得撒腿就跑,去了账房。

        二太太垮了,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他找也行,就是不能找欧桂花。”

        寿亭气得乐了:“这有什么不一样,反正都是女的。”

        “她在学校的时候跟我不和。”

        寿亭更乐了:“你要不按我说的办,他真能把你同学娶回来。二弟妹,要是那四个字的真进了你家的门,你是和也得和,不和也得和,一点招也没有。你俩一个男人,这不是妯娌不是两乔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个叫法,反正是不远。对了,你俩将来的孩子一个爹。”

        二太太走后,寿亭坐在那里抽烟,越想越笑。这时家驹蹑手蹑脚地进来了:“走啦”

        寿亭斜他一眼,家驹虽是到了他那椅子跟前,但是没敢坐下:“六哥,没她说的那么真。我和欧阳就是吃了一顿饭,让她看见了。”

        “什么他娘的欧阳欧阴的,打住。你弄了这一个,我就犯愁见了你爹怎么说,你再弄上俩,整个张店城还不把牙笑下来家驹,你年纪不小了,行了。咱出来打天下不容易,家里那些人都盼着咱有点出息。这是采芹你那六嫂不知道你这一出鸳鸯会,要是知道了,明天就来了。你听见了吗打住”

        家驹忙说:“打住,打住。我和欧阳不是真的,是闹着玩儿。”他见寿亭气小了,接着说,“六哥,有副对联说唱戏的,你听听。金榜题名虚富贵,洞房花烛假姻缘,用在我这里正合适。嘿嘿。”

        寿亭笑了笑:“抓紧拾掇利索了,守着老二好好过吧”

        家驹答应着,接着开始说公事:“六哥,咱这两天一闹腾,还真见了成色。报纸电台要采访咱们,我让他们下午四点到渤海大酒店。咱的飞虎牌这下子成名啦”

        寿亭站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好,采,让他们采”

        家驹说:“还是你出面吧,六哥。”

        寿亭说:“我不行,我不认字,说不到点子上。这事还是你内行。你是留学生,能说会道。我是红烧狗肉不能上大席,只能在染槽子边上显威风。”说完,有些失落,嘴角上带着苦笑。

        家驹点点头:“好。六哥,那咱说什么呀”

        寿亭乐了:“这还用教吗就说爱国。那些学生怎么喊的,咱就怎么说。”

        老吴刚才在账房里知道了这件事,也进来了。

        寿亭接着指示道:“那些记者都挺馋,今天晚上你就在酒店里摆下大席,大鱼大肉让他们吃个够。五块大洋足够了。这比你那广告便宜多了。光吃了还不算,还得让他拿着。老吴,你来了正好,你和东家合计一下,看能来几个人,每人一丈二蓝布,让他们做个大褂子穿。”

        家驹高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奔走。寿亭伸手示意让他暂停运动:“这伙子人都很穷,指望着敲竹杠过日子。你告诉他们,每年八月十五来领布,进了腊月门就来领肘子。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伙子婚丧嫁娶咱都跟着随份子,这钱该花。”

        老吴不失时机地问:“掌柜的,给他们哪种蓝是衣久蓝还是深蓝”

        寿亭气得差点乐了:“老吴,我看你也快傻了,那衣久蓝能做大褂子吗”

        老吴辩白:“不是还有女记者嘛”

        寿亭乐了:“那些女记者都有男人,有的还有好几个。干脆说吧,深蓝,不管男女,一人一丈二。咱烧上这炷香,就不管谁收获了。费劲”

        家驹正想走,寿亭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信,老吴退下。

        “你六嫂来了封信,老吴说信皮子上有字,他不能拆。我拆开了,可是看不懂,没把我憋死你先说说,信皮子上那四个字是什么”

        家驹苦笑一下:“这四个字是近人可读。念吗,六哥”

        寿亭急得来到跟前:“快,快看看六嫂说什么这他娘的不认字就是个残废。快”

        家驹念道:“采芹小妹启六哥安好,这是第一行,接下来是过年一别,百日有余,妹思夫兄,日以继夜。福庆我儿,目瞩东方,虽无言语,亲情至态,就是孩子常朝青岛方向看。六哥”寿亭走到窗前背过身去。家驹一看,赶紧把头低下,接着念道:“夫兄性如烈火,妹每思此,坐立不安。采芹相夫教子,妇道所在,惜不在侧。有心无力,多是焦急。切盼夫兄遇事勿躁,宽处落脚,细处用心。六嫂说让你遇着事往宽处想,别着急。夏天不远,我儿渐壮,夫兄不弃,欲赴相侍。六嫂说到夏天的时候,想到青岛来侍候你。二老均好,生意如旧,夫兄勿念。函到作复,免妹挂牵。亦妹亦妻采芹恭呈,柱子内人代笔并同拜。六哥,柱子这媳妇文笔不错。”

        寿亭叹息着转过身来,把信要过去,叠好,放在衣袋里。“家驹呀,家里这些人,没日没夜地念着咱。咱得好好干呀,要不,咱对不住这些人呀兄弟,听我的,老二收了就收了吧,可别再弄别的了。”

        家驹点点头:“六哥,你放心吧。”

        寿亭又把信拿出来。“等咱的买卖上了正轨,你也帮着我认俩字儿。我要是认字,想你六嫂的时候就拿出这信来看看,那多好。唉,不说了,你快去会那些记者吧。你看看人家那些记者,就指望着写字过日子,真是了不起。”

        家驹感伤地低着头,慢慢下了楼。

        明祖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

        “本岛大华染厂以实业救国为己任,发财赚钱不忘国家兴亡。在五月五日学生抗议游行的时候,拿出上等好布四十匹,做成横幅,以自己的行动表达了爱国强国的意愿。同时,他们还停下工厂的锅炉,专门给游行的学生烧水,送水。更为感人的是,他们全厂上下,从工人到董事长都吃窝头,那天为了支持学生示威游行,特地买了一袋子美国富强粉,蒸了一笸箩馍馍放在厂门口,学生饿了就给学生吃。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华染厂的董事长卢家驹先生这样说:和其他大厂比起来,我们厂小了一些。但厂小不能忘忧国我们捐了四十匹的横幅,这不算什么。我和我的合伙人陈寿亭先生一致认为,没有国家强大,我们的利益就得不到保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是这道理。我当初远赴德国学习染织,就是要走实业救国之路。所以,我们将自己产品的牌子定名为飞虎牌,就是想通过我们的努力,使中华民族跻身列强,像飞虎一样虎虎有生气”

        明祖站起来,晃动着头,把收音机关掉了。

        寿亭听家驹念完了报纸,喜得坐到桌子上,然后又下来,然后再蹦上去。家驹也乐,问:“六哥,我诌的这一小段还行吧”寿亭喜得直不起腰来:“好呀工厂那锅炉能烧水吗孙明祖看了得笑死。还美国富强粉蒸馍馍,还一笸箩,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要是咱有那馍馍,我先吃上三个。”寿亭笑得直擦泪。

        家驹还是想得到正面的肯定,重复刚才那句话:“六哥,我诌的这一小段还行吧”

        寿亭称赞:“太行了家驹,记着,以后不管什么游行,不管是反对缠小脚,还是主张打离婚,或者是主张中医公开营业,咱就照着这个法儿办。”

        家驹点头称道,吴先生也随声附和。

        寿亭失落地问:“可是,家驹,这游街怎么弄了两天就散了”

        家驹反问:“你的意思是一直游下去”

        寿亭挠挠头:“咱弄上了四十匹布,怎么着不游个十天半月的”

        早上,孙明祖摘去怀表,头上也没抹油,化装成一般人进了布店。没了那套装束,他的气派也跟着没了,看上去像是个破落子弟。他刚往柜台前一凑,伙计就迎上来:“掌柜的,截布这飞虎牌的好。布又瓷实,又不掉色。在这一些布里,飞虎牌最鲜活。要多少哪种色”说着就拿尺子。

        明祖脸上的表情很沉重,低声问:“有栈桥牌的吗”

        伙计打岔:“还是这飞虎牌的鲜活,你要多少”

        明祖脸往下一沉:“我问的是有没有栈桥牌的。”

        伙计见势不好,忙说:“有是有,可是一般人都不买栈桥牌。虽说这两种布一样钱,可栈桥牌乌了巴叽的,不精神,和没睡醒似的。”

        明祖刚想发作,正好有对夫妇进了布铺。这对中年夫妇看样子是教师,男的戴着断了腿的眼镜,断腿处缠着丝线。伙计放下明祖,笑脸相迎:“两位,截布这飞虎牌的好,不掉色,颜色也鲜活。”

        女的说:“不用你说,我们就冲着飞虎牌来的。这个深蓝的,一丈二。”

        伙计高兴地答应着,将布展开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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