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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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荆棘,为民谠言,伸张正义为主,得以衣食为次。这些年来,四处奔走,身心疲倦,为山东的老百姓争回了不少公道。打官司当然得用钱,因为我也要吃饭。可往往官司胜了,却嫌我收费高,于是恶言相加,把我说成是刮地皮的。我听了之后相当伤心,深悔当初不识时务,误入此行。我已早过知天命之年,得此评价,既是灰心丧气,也是无可奈何。我与寿亭老弟素昧平生,并不认识。你也刚来济南,并不了解我。但是只看那天你对我的态度,我就知道周围的人对你说了些什么。寿亭老弟,唉,实在没有办法,好人难做呀”说着用文明棍杵了几下地,表情也十分沮丧。
寿亭跟着点头。
訾文海接着说:“这些年来,同乡中人,还有银行界的朋友,多次劝我投身实业。我也是受了苗瀚东先生和你,还有赵氏兄弟成功的启发,想来想去,感觉到还是实业较为可靠。我把布染好了,交给商家卖出去,不与老百姓直接打交道。我卖你买,我卖贵了你肯定不买,这你可不能再说我刮地皮了吧。所以,我就来找到老弟,问问这染厂是不是可以干怎么干寿亭,咱俩无冤无仇,外人之言,多有不实之词,还请老弟据实相告。”说着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寿亭。
在他说话期间,寿亭精力十分集中,一刻也没离开訾文海的脸。他摸过烟来对燃上,认真地说:“訾律师,你那公子和家驹东初都是同学,你是我的长辈。既然来问我,我就应当如实给你说。在山东省内,就我这个年纪的,包括赵东俊,也不敢说比我懂印染。訾律师想干这一行,我看行。谁都得穿衣裳,只要穿衣裳就得有颜色,只要有颜色就得有染厂,咱就有买卖。没颜色的衣裳是哭丧的孝袍子,不能算是衣裳。哈”
訾文海也笑了:“寿亭老弟真是很风趣,我就愿和这样的人交朋友。老弟既然让我坦诚直说,那我也就没有必要绕弯子了。寿亭,你想过再合伙开一个工厂吗比如咱俩合伙”
寿亭没有立刻回答,他向烟缸里弹了下烟灰,慢慢地说:“訾律师,我想开很多很多的工厂,挣很多很多的钱,把苗瀚东也比下去。唉,訾律师也知道,我是要饭的出身,我现在这成色,应当说是暴发户,当辈子发了财,并没从祖上继承下什么来。你也看见了,我这新厂刚刚上道,所有的钱差不多都用进去了,现在已经没钱和别人合伙了。訾律师,我在济南,咱们就是朋友,你的能力是我不能比的。能和你这样的人合伙办工厂,只有赚钱,不会赔钱,我当然求之不得。如果我有钱的话,咱俩合起来,再加上訾律师这样的社会地位,用不了几年,山东省的同业就得俯首称臣。唉”他说得很真诚,一脸的惋惜之相,还不住地抖手。
訾文海向上推了下眼镜:“寿亭老弟的财力我是知道的,这不是搪塞我吧啊哈”
寿亭浅浅一笑:“訾律师,我做买卖就是想发财,我不管别人说什么,谁能给我带来财运,我就和谁合伙。搪塞把钱往外搪”
訾文海点点头:“既然你资金方面不凑手,能不能到我的厂里兼任经理我给你百分之十的干股。”
寿亭乐了:“訾律师,这就没必要了。你再干染厂,肯定是买印花机,就是单色布,你也不会再染了,也要用单色版印上颜色。訾律师,这印花机是新玩意儿,我自己还没弄明白呢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着急。你看”说着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块废花布拿过来,“这就是我那新机器印的花布,这三个颜色根本不一样。这能卖吗你请我这样的掌柜的有什么用呢我是上一个时代的人物了。这一个时代的掌柜的,不仅要能干,还得有文化。我实际上已经过时了,也就是维持罢了。”
訾文海拿过去看了看,说:“至于是印还是染,我是一点也不懂。这样吧,寿亭老弟,到工厂办起来的时候,你常过去指点指点总可以吧”
寿亭干脆地说:“没问题,随叫随到。但是,你既然买印花机,德国货也好,日本货也好,他都来人教,教不会不走。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合算一下成本价钱之类的,就是帮忙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訾文海很高兴:“寿亭,你是内行,能有你帮着我,我就放心多了。我说,寿亭,这印花机是德国的好,还是日本的好”
寿亭笑笑:“日本货便宜点,但和德国机器比起来,这样说吧,日本货就是个小草驴,德国货是大骡子,虽然都能拉车,可那小草驴驾不了辕。从长远处打算,还是买德国机器好。”
訾文海深有感触:“有道理,有道理。日本毕竟是后起的工业国,水平比德国低,是正常的。这样,寿亭,我回去了。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给我一个时间,让我请你吃一次饭。”
寿亭站起来和他握手:“你也别请我,我也别请你,咱俩出去吃饭”寿亭把眼向别处瞅,“人家一看,这陈六子来了才几天,怎么先摊上官司了”
二人执手大笑起来。
訾文海的洋车夫见他下来,忙掸了一下坐位。訾文海扳着腿上了洋车,车夫在一旁扶着。他从上车的那一刻起,就不住地向寿亭摆手,快出厂了还扬起文明棍向寿亭打招呼。寿亭笑着,客气地相送。
老吴也陪着出来送客,他见訾文海出了厂门,问:“他来找咱干什么”
寿亭笑笑:“他想开个染厂。”
老吴表情有些紧张:“这一行里要是进来这样的人,咱还能肃静了”
寿亭淡淡一笑:“我说老吴,这人哪,是生有处,死有地。想找死呀,你怎么也拦不住他,不如由着他去。你留神看着报纸,一发现他厂里招工人,马上告诉我。”
夜明妃叙情馆里,佣人们忙着里外地收拾,准备迎接寿亭。楼下,远宜十分高兴,哼哼着歌插花。
姨母过来说:“远宜,你六哥顶多在这里坐俩钟头,那晚上还见客吗”
远宜没抬头:“不见,晚上我请六哥吃饭。”
姨母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
远宜问旁边的佣人:“你们知道哪里有卖土烟的吗我六哥专抽土烟。”那口气就像抽土烟是一件特殊技能。
佣人说:“知道,出了咱街口,往东一走就是土烟店。”
姨母接过来说:“你六哥抽的那土烟不是一般的土烟,那是好烟叶专门找人卷的。那天他在楼下一个劲地抽,弄得满屋是烟,可一点不呛。你六哥那做派也真够受的那天我就没明白过来是你恩人,要是明白过来,我就羞得他出不了这个门儿。”
远宜不理姨母的抱怨,对佣人说:“去,去土烟店问问,也让他用最好的烟叶卷一点,不管多少钱,把烟弄回来就行。”
姨母剜她一眼,走开了。
佣人看了看姨母,很是迟疑,远宜说:“去呀”
佣人再看看姨母,这才解下了腰间的围裙。
东初发电报回来了。寿亭让他坐下:“还是汽车快办好啦”
东初说:“办好啦,只是没给他说日子,光说近期。”
“嗯,我安排一下厂里的事就走。哟,我刚才一想,真还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呢”
东初说:“没事。到咱定下来之后,我再通知他。六哥,还有一档子事,你得给我个明白话儿。白志生这两天一直盯着要请客,这些王八蛋挺坏,我看还是见一面吧。”
寿亭哼了一声:“不见,让他慢慢琢磨去吧”
“六哥,这小子把我厂里的钱也送回来了,还说今后永不再来打扰咱们。这都多亏人家沈小姐,给咱请了那么多有势力的人。”
寿亭一抬眼:“东初,他是不敢收咱的钱了,可是其他买卖铺户还得受他那一下子。你说说,这是他娘的什么世道什么玩意儿老实人根本没法活。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非逼着你和他玩儿命。还他娘的青洪帮,哼,算这些王八蛋识相。”
东初叹了口气:“咱管不了那么多,没办法。我当初上大学,整天是什么实业救国呀,教育救国呀。六哥,你说,咱现在也算是办了实业,救谁咱谁也救不了。六哥,图个肃静吧”
寿亭一摆手:“你给我把那帮子地痞回了,我是不见。下午我去见沈远宜,也算当面谢谢人家。”
东初一听沈远宜,立刻来了精神:“六哥,沈小姐对你可不一般呀”
寿亭自嘲地笑了笑:“你这话说得不讲究。漂亮女人谁都喜欢,谁都愿意多看几眼。但是她和我,没有那些男男女女的事儿。我也说不明白,我觉得是另一路子事儿。那天我喝醉了,她用汽车送我回家,你六嫂也见了,你也在呀。你六嫂也说她不像风尘中人,看不出一点歪的来。”
东初点点头:“我大哥也这么说,他说沈小姐只是和你亲,好像没别的。六哥,那天你可把济南府给镇住了。多少达官贵人想请她出去,帮着应酬应酬,壮壮台面,不知要说多少好话,花钱那就更别提了。可那天,你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还用手在旁边扶着。那些人眼馋不说,还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个缘由。”
寿亭笑着问:“家驹怎么说”
东初一拍大腿:“嘿,家驹说得更有意思,他说,六哥行好也能找对人,真是有两下子。六哥,沈小姐要是真成了咱亲妹子,我和家驹也就踏实了,什么也别想了。”
寿亭抬手打了一下东初的后脑勺:“你俩就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吧”
东初端起茶来喝一口,表情严肃地说:“六哥,刚才我去发电报,顺便去高岛屋拿提货单,我看见一个人上楼。我怎么越看越觉得那个人像滕井呢”
寿亭笑笑:“那高岛屋是日本人在山东的总部,来往的都是日本人。这日本人长得都差不多高,你看走眼了。不过,滕井那商社也在那里住着人。他娘的,他要是跑到济南来鼓捣事儿,我还得办他”
东初说:“这日本人现在挺猖狂,只要不惹到咱头上,我看还是躲着点儿好。”
下午,夜明妃叙情馆楼上,远宜的椅子就在寿亭跟前,他俩坐得很近。她总是笑。他们已经聊了一会儿了。
寿亭要点烟,远宜像小孩子似的一把抢过火柴:“我点”
寿亭听她的话,让她点上烟。寿亭吐出一口烟,说:“妹子,那天亏了你”
远宜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能再说了。”
寿亭也没了那股粗劲,在她面前也只能听从:“好,好,妹子,不说不说。咱说点别的。”寿亭傻笑。过了一会儿问:“那军长有下落吗”
远宜低下眼睑,点点头。
“你没去找他”
远宜苦笑了下:“唉,六哥,不管叙情馆也好,窑子也好,都是青楼瓦肆一类,你那染缸里还出白布吗”她向窗外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来,“六哥,咱不说这些吧,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寿亭很关心:“如今这人在哪”
远宜苦涩地笑笑:“在南京。他当初是政府派到日本的军事留学生,他是学的野战。他自己没说过,我听他那些同僚说,地形越复杂,他的本事越大。后来他被张少帅请来,也就是报纸上说的那些留学生将军,这在中国也是头一份儿。他的同学很多,东北失利后,上边儿把他调离了东北军,也就是现在的西北军。他现在在国防部军需处,据说是个肥差。”
“南京我过两天就去上海,要么我在南京下车,找他一趟”寿亭很关心。
她摇摇头:“有个作家写了一篇文章,是写我的,他看到了,立刻来了信,让我去南京找他。后来几乎是一天一封信,我也没答应。一切都过去了。”她苦笑着,独自摇头,“六哥,当年曾是海誓山盟,现在你让我怎么和他再见面我真没有这样的勇气。”
寿亭也叹气:“都是小日本闹的。嗨,妹子,这好说。咱当初找不着他,不是急得跳了海嘛咱这可是真情真意呀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命都不要了,你还让我怎么着”
远宜迷惘地摇摇头:“六哥,我要是跳海殉了情,他可能会一辈子念念不忘,可我现在苟活乱世,沦落风尘”
寿亭忙进行纵深诠释:“咱活着不是为了等他嘛什么他娘的风尘不风尘不风尘,一个女人靠什么活着没事儿,我去南京给他说。还地形越复杂,越有本事,抵不住日本鬼子就是没本事。我到了南京,把他弄到平整地上,先把他的本事弄没了。没害煞俺妹子,他还倒是有了理儿”
远宜的情绪好了一点,她给寿亭倒上茶:“六哥,他过几天就到济南来,你陪我和他吃顿饭行吗有你在旁边,我感觉踏
实。咱就算做亲兄妹吧”她的口气里透出一些哀求。
寿亭摁灭烟,哈哈大笑,然后慢慢地把头伸过去,顶住了远宜的额头,像小孩子似的摇晃着拱。寿亭的声音很轻,却是极为真诚:“好,妹子,我就是你哥”
远宜激动地流下泪来。她说:“我不光见了你亲,和六嫂也挺亲。那天见了六嫂,我当时就想送给六嫂一件首饰,可我怕六嫂嫌脏,也就没敢。六哥,选一天我和六嫂上趟街行吗我要买件礼物送给六嫂。”
寿亭笑着说:“她在家里坐着喝茶,平白无故地得了个妹子,该她送礼给你。妹子,好好地留着你那钱,别乱花。我这几天忙忙活活的,沉不住气。等我从上海回来,咱得仔细说说。总在这种地方不是个长法儿。”
远宜意味深长地说:“是呀”
寿亭脸上掠过一丝哀伤:“妹子,我看着你高高兴兴的,心里还好受点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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