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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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他手里的蒲包和两条大咸鱼接过来,放到车后,然后扶着卢老爷上了车。
小驴车起步。周村车站离着周村城里有二里地,汉子在前头赶着车,卢老爷在后头看风景。走出有一里的样子,小驴车来到一个小石桥上,那汉子把车停下了。卢老爷立刻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那汉子虎着脸过来问:“不干啥,我问问你贵姓”
卢老爷更慌:“我姓卢。”
那汉子表情松弛下来,笑了,接着又要去牵驴。卢老爷挺纳闷,一把拉住那汉子的衣袖问:“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那汉子笑了:“大爷,你别见怪。我姓杨,在周村车站赶驴也好几年了。凡是坐我车的人,到了这个地方我都得问问贵姓。凡是姓杨的,我就不要钱,凡是姓潘的,我就立刻把他轰下来。嘿嘿”
“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潘仁美害了杨继业还不算,还害杨七郎,真是奸臣弄得国家没了栋梁,害得杨家全成了寡妇。佘太君那么大年纪了,还得挂帅出征。这潘仁美真不是东西他那儿子潘豹也不是个好鸟”
卢老爷哈哈大笑,示意那汉子继续走:“哈哈,你这是听杨家将听得入了迷。这潘杨讼并不见于正史。哈哈,宋朝离着现在八九百年了。再说了,潘姓是个大姓,又不只是潘仁美一家。以后可别这样了。”
那汉子也笑:“我听书只要听到这一段儿,那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回我又听到这一段,气得我从书棚里出来,一脚把老潘家那个茶水摊子给踢了,结果还赔了人家三毛钱。大爷,你说,这些奸臣为什么总想害忠良呢他们又能得到啥”
卢老爷看着那汉子这么执着,收住了笑:“这姓潘的在历史上也有许多忠良,比如潘安,不仅人美”卢老爷看着天,寻找着中国历史上更有力度的潘姓人物,“还有东吴的大将潘璋,一刀差点把曹操那头砍下来。”
卢老爷的车一到,柱子忙迎出来,接过卢老爷手中的礼物,让着卢老爷去了堂屋。堂屋内,周太太倒茶,神色兴奋。周掌柜坐在下首,也是笑脸相候。屋外,采芹纳着鞋底在窗下窃听。
卢老爷发言了:“周掌柜的,寿亭这孩子是能这才去了一年半,把本钱挣回来不说,又另外挣了俩厂的钱。这不,又要添机器啦没想到,没想到。这是信。”
“噢”周掌柜把信接过去,无声诵读。他看完之后回手放进条几上的小盒子里,开始寻找发财根源:“都是大少爷懂行,寿亭也就是出出力。”
卢老爷叹口气:“唉,周掌柜的,咱不是外人,我不说你也知道。咱那孩子是去德国学的这一行,可听说他根本不到车间里去,那些机器没一样会开的。不会开机器也不要紧,也没让他开机器,你可别七个馍馍上供弄些神三鬼四来呀这不,家里,咱给他娶了媳妇,他不让跟着去青岛。不去就不去吧,嘿没几天,自己在那里找了个学生,肚子大了,送回来生孩子。你说说,周掌柜的,让咱怎么办呀不对她好吧,那肚子里还怀着咱家的孩子;对她好吧,咱又觉得对不住大媳妇。这一阵子可把我愁煞了你那老嫂子比我还为难,那大媳妇是她侄女。”
周掌柜会打太极拳,于是就用太极八卦之法化解:“卢老爷,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买卖人,整天在外面见人。大少爷人又长得好,又是留学生,那些女学生见了,能不往上扑吗再说了,青岛那地方又灯红酒绿的,男的女的搂着跳舞,这硫磺木炭紧靠着火绒,就是不炸也得出股子黄烟。这怨不得大少爷。再说了,那么大的买卖,找个洋学生也不是什么大事,难免,难免。你别往心里去,长了就好了”
采芹听到这里针锥子扎在手上,她用嘴吮着。
周掌柜发表完硫磺理论之后,试探着问:“那寿亭没别的吧”
“人家寿亭一门心思就是挣钱,这些烂事人家从来不沾。”
采芹在窗外笑了。
“噢,那还好,那还好。”周掌柜说,神色稳定了些。
“还不光这。寿亭和那些工人们一块儿在厂里吃饭,伙房做什么人家寿亭就吃什么;可家驹,得让饭馆子送饭。周掌柜的,我就不明白,从小我的家教那么严,可怎么没起作用呢”
周掌柜很得意,但没说什么。
卢老爷接着说:“那账房老吴是我派去的,老吴来信说,寿亭一天到晚在厂里,从配料到卖布,全是他一个人撑着。周掌柜,要不是有寿亭,就冲他弄那女学生,冲他天天吃馆子,我就把他召回来。”说着击节叹气,“唉,周掌柜的,你说咱家世代书香,知书达理的,怎么生了这么个孩子这两天我算想明白了,这上学,还是得在中国,这外国,说什么也不能去。”
周太太过来添茶:“卢老爷,你别总想着大少爷的这些小事儿。当东家的下馆子,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当初咱这作坊雇着个师傅,他那点手艺几天就让寿亭全学会了。就是这样的人,还天天吃白面呢”
卢老爷感叹:“他们开业一个月之后,我就去了一趟青岛。唉,看着寿亭那么忙,看着家驹天天穿着西装,除了喝茶就是抽烟,我都觉得不平。家驹这孩子临下生的时候,你那老嫂子有些难产。当时我慌,洗了手,撒了一卦,得了个泰卦。周掌柜的,这六十四卦讲的就是否极泰来,这否卦和泰卦紧挨着。当时我就放了心,结果一会儿家驹就生出来了。就这一卦,就说明这小子今生有福。他这一辈子,有寿亭帮着,准是掉不到地下。人是个命呀寿亭打小就受苦,这发了财,还是没逃出受累来。这孩子好呀我是打心里喜欢呀”
采芹在外边笑了,认为自己的选择完全正确。接下来是怎样保住胜利果实。
周掌柜对卢老爷这番话半懂不懂,但还是说:“大少爷年下的时候我也见过。虽说是富家子弟,但并不猖狂。人也挺好的。他和寿亭在一块儿,兴许得吃点气。寿亭那脾气急,张嘴就骂人,我看大少爷少受不了他的气。”
卢老爷接过来说:“周掌柜的,寿亭要是那种斯文人,咱这买卖就合不了伙了。我就是要弄这么个人放在他旁边。我去青岛的时候给寿亭说了,骂不管用,就用脚踹他。”说罢,二人大笑起来。
卢老爷忙着赶回去的火车,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采芹走进屋,对周掌柜说:“爹,我明天搭车去青岛,去找寿亭。”
周掌柜感到突然:“芹儿,寿亭脾气急,还是先打个信问问,先给他说声吧”
采芹勃然变色:“他还敢把我撵回来除非他也找了洋学生。”采芹不等爹答复她,回了自己的屋,周太太赶紧跟过去。
周掌柜无奈。
火车上,采芹抱着福庆,柱子两口子坐在她对面,也抱着孩子。柱子提心吊胆地问:“采芹,六哥不会把咱骂回来吧我这心里怎么就是不踏实呢咱先说好了,这可不是我让去的,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做主。”
采芹笑笑:“你都快问了八遍了。不能不仅不骂你,说不定还请你喝酒呢看把你吓的。还反了他呢”
柱子媳妇说:“六嫂,我见了六哥也是怕。”
采芹笑着说:“没见过你俩这么没用的。怕他干什么”
柱子媳妇说:“六哥也没骂过我,都是柱子回去学的。他说他一看见六哥眉毛立起来,那心就哆嗦。他想六哥,就整天说六哥,说得我心里也没底了。”
采芹气得笑:“让你俩这一说,我是嫁给阎王了。没事,我专门拾掇他。”
卢老爷与老伴坐在那里喝茶。卢老爷说:“我看还是让小媳妇过来住吧。一个人在个庄户院里,还怀着孩子,这不合适。”
老太太有些为难:“过来是行,可住到哪里呢”
卢老爷说:“论说妻妾不能同房,可家驹不在家,就让她和翡翠住到一块儿。两个人说说话,我看也没什么。”
老太太反对:“还得等等,再放她一阵子,先让她风干风干再说。再说了,咱也得让翡翠看出来。”
卢老爷刚想继续发言,这时,老太太看见翡翠往外走,隔着帘子喊:“翠儿去哪”说着就跑到院子里。
翡翠原地站住,低着头,等着老太太发问。老太太过来拉住她的手:“你这是去哪刚怀上孩子,不能乱跑,别碰上不吉利的东西给咱冲了。”说着扶着翡翠朝西屋走。
二人进了屋,翡翠让婆婆坐下,自己也坐下:“姑,我是想去庄户院看看。”
“去看那小婆子看她干什么又不缺她吃,又不缺她喝的。”
翡翠捻动着衣角,低着头说:“家驹哥走的时候,再三嘱咐我,让我常过去看看。”
“他也好意思说。哼”老太太看上去很生气。
翡翠抬起头来说:“姑,她已经进了咱家的门,已经成了咱家的人,再冷落她我觉得不好。再说,她也识字,又天天给家驹哥写信,要是让家驹哥知道咱冷落她,我怕他回来熊我。再说了,家驹哥在青岛,那买卖上本来就帮不上什么忙,看着六哥一个人忙活,心里本来就过意不去,要是再加上家里这套不痛快,整天喝酒消愁,六哥的脾气又急,人家不骂他吗姑,我都容得下,你就别了。人家生完了孩子,兴许还得回青岛,积下些恨怨不是好事。姑,让她到南屋住也行,让她到我屋里来也行。她在城里长大,没受过什么摔打。她才刚二十,一个人住在庄户院里,别再弄出什么事来。”
老太太叹气:“唉,这是什么事呀”
二太太的肚子鼓出来了,可是气色精神却很好。虽然一人在庄户院里,打扫得却很干净。她看着一本有关婴儿喂养的书,还不停地做笔记。这时,老太太进来了。她赶紧起身,甜甜地叫了一声“妈”随之扶老太太在椅子上坐下。
老太太关心下一代的成长,关切地问:“那孩子这一时里正长着,你怎么只吃干粮不吃菜呢”
二太太说:“妈,我和翡翠姐姐都怀了孕,你就让人给我们俩单独做饭。我问过了,你和爸爸家骏他们只吃咸菜,我看着那肉菜实在咽不下。妈,就让我和大家吃一样的饭吧,啊”
老太太急得拍腿:“嗨,你管那些干什么这不光为了你自己,还有肚子里那孩子。孩子,现在那些事儿都过去了,我和你爹在那里说,这要是一前一后连生上两个大胖小子,那是多大的喜呀”
二太太低下头:“妈,我来了这一段时间,真是体会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你还有翡翠姐姐的善良与宽容。唉,我要不是从心里爱家驹,真是没有勇气待下去了。你们对我越好,我越觉得自己不对。”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不说这些了。一会儿你就搬过去住,等一会儿翡翠就过来接你。孩子,你要理解娘的难处,你过去之后,我兴许不能给你好脸色,我那是假的,是做样子的。孩子,等将来你当了婆婆,就知道我这一时里的难处了。好,我得走了。”老太太不等二太太说话,起身出来。二太太送到屋门口,望着老太太的背影苦笑。
下午,车间里热气腾腾,寿亭光着膀子和工人一起干活,当年摁香的那个地方有个疤,亮光光的,像个护心镜。他跑来跑去,四处指点江山。
一个十分敦实的小伙子过来说:“掌柜的,七号灰色染槽的水冒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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